绝望(三)
呼哧~呼哧~呼哧
巍峨磅礴的会稽山一角,繁茂的毛竹林为它披上了一层青翠的绿装,隐匿的林间小道蜿蜒其中,给竹林围上了数条绶带,在绶带东南方,有个单薄地身影在拼命地奔跑,仔细向着这人一瞧,他在咆哮着,哭喊着,狞笑着。
看!他在狂笑。
斑驳的毛竹上蜷缩着几只乌鸦,哇哇的叫着,似乎在向同伴诉说它的惊诧,枯叶丛中盘桓着一只青绿色的毒蛇吐着诡异的蛇信子,猩红的眼睛上倒映着那道苍白的人影,也许是在警惕着给它带来威胁感的陌生闯入者。
而滚烫的泪水从林载褶皱双眼中挤了出来,在夕阳的暖光照耀下散发出明媚的光彩,透过眼泪完美无瑕的晶莹表面,林载眼角上的毛孔,皮屑清晰可见,数不清的微小的虫子在上面忙碌地生活着,只是为了活着。
身体在极度地疲惫,缺氧状态下,各个器官都在超负荷运行,刚刚经历过一次巨大的打击后,大脑进入了一种混沌的状态,道长之前的言语似乎消失了,绝望感被疲惫冲散,希望之光又重新温暖地包裹了他,在极限的疲劳中,林载仿佛变成了一个蜷缩在母亲子宫中懵懵懂懂的婴儿,存在的全部意义只有暖洋洋的眷恋与温柔。
但生活永远不会一直温柔下去,那来自全世界的深深地恶意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,要把他赶出这个温柔明媚的世界,把他推向那残酷,邪恶的深渊。
他拼命地奔跑,只为摆脱那魑魅般的恶意,可这股浓浓的恶意无处不在,犹如身上婉转流散的熵一般挥之不去。渐渐缠上了他的双腿,扼住了五脏,沁入骨髓,林载只感觉被挤进了一个狭小的通道中,呼吸渐渐沉重,粘稠以至于窒息,他跑得越来越慢,越来越慢,到后来几乎无法再迈出一步。
在哪里,在哪里,我的终点在哪里?
这该死的窒息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?
那闭塞的通道似乎有了一丝松动,一股冰冷的空气从远方钻了进来,出口不远了。
前方出现了朦胧的光亮,希望的出口就在前方,林载狠狠地迈出了那一步,将自己的全身心都投入了希望的光芒中。
可想象中的温暖与舒适没有出现,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冷,是死寂般的绝望,那道朦胧的希望原来是一场精心谋划的骗局,把他从一个狭小的窒息世界拉入另一个无尽的黑暗与绝望的世界中。
人类永远无法生活得安逸富足,所谓的修行只是武阳道长个人疯狂的臆想,他的一生都生活在美丽细碎的的谎言中。他只看到一张张扭曲的面孔,一卷卷痛苦的脸庞,向他哭喊,向他咆哮,华夏文明数千年的历史在他的脑海里涓涓流过,汇聚成粘稠黑暗的一潭死水,腐烂的尸体散发出阵阵恶臭。被命运控制的人们被淹没其中,痛苦地挣扎,拼命地呼吸。
痛啊,好痛啊,我好痛啊。
谁来救救我?
啊……啊啊啊啊!
死死地扼住了女孩的脖颈,想要摆脱脑海里无处不在的惨叫,女孩拼命挣扎,却被林载压在身下,扼住了咽喉,无法呼吸,反抗的样子显得那么地无力与可笑只有口中若有若无的呼喊声,像一根尖刺,一点一点地扎进林载封闭干瘪的心灵。
他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,无助地在这森森的大山中徘徊,游荡,他的希望破碎了,他的梦想破碎了,人生的意义化作了一团笑话。他还能去哪里呢?
轻轻叩响了姑爷家的大门,徘徊了一夜的林载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里,他曾经魂牵梦绕的地方,他想要忘却然而还是忍不住关注的地方,原来也只是简陋的篱笆扎成的一个小院,在萧瑟的凉风中静静地等待消亡。
来了,来了
一个健壮的妇人从房间里走出来,满是老茧手上还残留着皂角的水渍,虽然是在家里,却给人感觉风尘仆仆一般走出门来。
姐姐,是我,林载啊。
强忍住心里的鄙夷与失落,将自己记忆的碎片重新从角落中翻出,试去朦胧的灰尘,再将之拼成爱她的形状。
自从姐姐嫁人后,便很少与她联系,调入南京国子监后更是完全断绝了来往,只是这些年偶又听说过姐姐居住的地方,却一直不敢再去见她,十几年过去了,竟然没想到姐姐成了现在的样子。不知道是怎样的磨难将当年那个一脸英气,高傲的女孩逼成了一个黝黑丑陋的老妇。这是一个何等可怕的世界,林载的身体止不住的战栗。
载儿?
老妇愣子一下子,露出了疑惑的神情,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中,过了一会儿,混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。
载儿,你来啦?看我这脑子,快快快,别在外面站着了,快进来坐。
说完便热情地拉着自己进屋。
折腾了一夜的林载此时早已精疲力尽,哪里还有力气反抗,被直接拉了进去。恍惚间只觉得院子里竖着的那口井正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。
真是失心疯了,连看一口井都觉得它怀揣着恶意。
林载喃喃道
这是一间破旧的小屋,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。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生活物品,只有一张破旧的木床,只铺上了厚厚的稻草充作床垫,一口大黑箱子,不知里面装了什么,几个稀稀拉拉的木盆还盛着未浆洗的衣物。
这些就是她所有的财富。而年过半百的姐姐已经成了一个糟老婆子,粗糙黝黑的手在空气中微微颤抖着,那个他魂牵梦绕的人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。
姑爷他人在哪儿?
林载的十分生气,当初把那个生机勃勃如花似玉的姐姐交到他的手上,怎么给弄成了今天这个样子,怜惜的握住姐姐粗糙的手掌,可心中的怒火几乎已经压抑不住。
他死了。
姐姐淡淡地回了一句,一下子抽走了林载所有的愤怒,他不由得自责自己为何不早点来找她,这样也能让姐姐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。怜惜地搂住姐姐,这黝黑粗鄙的妇人,那个英气逼人的女子。
没事了,没事了,载儿回来了,没事了姐姐。载儿再也不会离开你了,以后姐姐就由载儿来照顾可好?
姐姐麻木的脸上,出现了一整块不可思议,黝黑的脸颊上升起了两团暗红的阴斑。踌躇了小许,姐姐还是推开了林载
载儿,我是你姐姐
那又如何?林载喜欢姐姐。
林载理直气壮地回应道。
可是姐弟之间是不能在一起的啊
谁说的?
大家都这么说,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说的。
呵呵,大家都还说所有的女子都要屈服于男人,大家都还说三纲五常,大家都还说所有的女子都不如男人,姐姐你信了么?
我我……我
姐姐还是被林载呛得说不出话来。最后只能被林载楼在怀里。
找回了姐姐,虽然失去了理想,失去了意义,但是剩下的日子和自己所爱的人一起度过,也挺好,林载这么想着。三十多年过去了,他终于能够无所顾忌地轻声安慰姐姐,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,感受着她的温暖,她的不安与仿徨。这一切都晓得那么不真实。可姐姐厚实的身躯在自己的怀里的感觉是确确实实的,磨砂着她粗糙的手掌,林载感觉幸福似乎又回来了。
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,回到了当初无忧无虑的日子,只是角色对调了一下,那个涛涛不绝地诉说着自己这段时间的迷茫与愤懑的人,成了自己,而姐姐则在一旁一边娟洗衣物,一边微笑着倾听,那真诚的笑容让林载的心都化了。
那一天,他们过得非常开心,林载去镇上买了很多吃食,姐姐给他做了一顿大餐,他们两个如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,一边吃饭一边聊天,很幸福,仿佛忘掉了当初的饥饿,忘记了无处不在绝望。
晚上,林载紧紧地搂住姐姐,睡在姐姐家那破烂的床上,虽然满是稻草,但怀里的姐姐却让他睡得很舒服,很香甜。日渐衰老下去的身体还是免不了放了一个长长的响屁,然后两个老人目光相对,林载看着姐姐,姐姐看着林载,笑了很久很久…
幸福来得如此突然,如此不真实,林载其实还是有几分害怕的,他不知道那位喜怒无常的老天爷何时会突然夺走它。他做了一个噩梦,梦见那个邪恶的天道,化作来自幽冥的厉鬼,用一把漆黑阴冷的钩子,把姐姐从自己的怀里勾走,自己拼命地反抗,可人的力量是那么的渺小,怎么能够和天道抗衡呢?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厉鬼把姐姐从自己的身边夺走。姐姐无助地哭喊着,挣扎着,而自己还是无能也力。
姐姐!
林载大吼一生,从噩梦中惊醒,已经是日上三竿,前夜在山林里的挣扎,已经昨天一天的劳累他实在太过于疲倦了,赶紧往怀里摸了摸
空的,姐姐哪里去了?
林载心底一沉,赶忙起身,四处寻找,可是屋子里空空荡荡的,哪里有姐姐的身影在。只在桌上看到了一封信,林载暗道不好,莫不是姐姐留下信出走了。于是赶忙把信拆开来看。却只见信上面写着贤弟林觉亲启四个大字
林载感到很疑惑,这是一封写给父亲的信,怎么会在姐姐这里呢?
葫芦岛蔡大麻子欲劫汝货,勿要走山阴上虞余姚一线,切记!切记!
兄王海
蔡大麻子是谁,这个王海又是谁,这封信到底写得是什么?
林载的心中充满了疑惑,后面好像还有几张,是姐姐写给我的。
载儿,姐姐知道你看到写封信会有很多的疑问,有很多事情,很复杂,很难令人接受,姐姐憋了一辈子,骗了你那么久,姐姐再也无法承受了,是时候把真相告诉你了。
真相?什么真相?姐姐又骗了我什么?对于遭受了现实以及武阳道长双重打击的林载来说,他自认为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人感到难以接受的了,于是嘴角微微一笑,又带着一丝好奇继续看了下去。
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话么?我想做一个女中豪杰,我想要走遍五湖四海,踏遍千山万水,竹杖芒鞋,青衣长衫,于尘世中逍遥,在原野间浪荡,不受那俗世的羁糜,何等的潇洒快意,是何等的令人心驰神往。可是我做不到,我只是个女孩,从小脚上就裹着层层的粗布,它长不大,不够强壮,不能肆意地奔跑,好痛,好委屈,可是没有办法,谁要我是个女孩,注定就要这样过一辈子,被关在院子里,待到了及笄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,从此生儿育女相夫教子,沦为男人的附庸,生育的工具。我拼命地恳求父亲,母亲,恳求他们不要给我缠足,父亲才把我脚上的布拿了下去。
双脚自由地沐浴在空气中的感觉真好,虽然被很多人嘲笑我是天足,但是我也依然开心依然高傲,我可以自由地奔跑,我可离开我的小院,在林府四处玩耍。我似乎闻到了自由地香甜空气,触摸到了美好世界的边缘。但是这样生活是暂时的,时间一天天流逝,我也渐渐长大了,作为一个女孩,长大了注定是要嫁人的。从此失去自由,一言一行都要受到约束,看人脸色,可是我不甘心啊,你知道我有多想要摆脱我的命运么?载儿。
林载又回忆起了姐姐当初那刚强不屈的样子,那个向着命运抗争的娇躯病毒似地吸引着自己。而姐姐一生悲惨的命运令他更加疼惜,心中暗暗发誓,一定不会再让姐姐收到任何伤害了。
当这封警告信送到我的手里的时候,姐姐犹豫了,这是姐姐一辈子都难得等来的机会,母亲没有主见,父亲其实早就被会稽林氏逐出了家门,载儿年纪还小,如果父亲死了,我就有机会够掌握咱们林家分家的大权,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,所以,姐姐做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个决定。
林载面目狰狞,捏着信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开始隐隐有些发白,心中想道
谎言?谎言?又是谎言!到底什么才是真的,到底该相信什么,爱情,理想,还是欲望?
为什么和世界的谎言相比,人的谎言也依然让我有锥心之痛?
放下心头的疑虑和愤怒,林载将姐姐的信继续看了下去
但是我还是小瞧了这个世界,小瞧了天下人,林家分家在我手里一天天败落,父亲死去的阴影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。我绝望了,被还是被这个世界打败了,向命运屈服了。
放弃了手中的权利,嫁给了不认识的人,到今天还记得那天晚上被他压在身下的那份屈辱,身体里控制不住的**更让我深深憎恶着自己。随后渐渐地麻木,为他生了五个孩子,三个夭折两个被他拿去换了粮食。后来的日子里我对他的折磨与颓废实在忍无可忍,便设法杀了他。
自由了,可得到的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,每天只是麻木地为吃食而劳碌,没有办法去游览这壮丽河山,不能够成为一个强大的人,没有钱,没有身份,没有路引,我什么都没有,只能艰难地,卑微地活着,一转眼,三十年就过去了,这一辈子就过去了。
昨天看见你那一瞬间,我回想起了曾经那个高傲,不屈服的我,我感到那份不屈又回到了我的身上,我为自己这么多年对这可恶的世界屈服感到恶心,也无法再问心无愧的面对你,载儿,我害了父亲,欺骗了你,却还是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东西,我付出了这么巨大的代价,却换不来真正的自由,得不到我想要的生活,我失败了,败得很惨很惨,在这个噩梦般的世界里,我失去了一切。
但是,我不会再向它屈服了,我不会再向我的命运屈服了,世界虽然能够夺走我的尊严,我的希望,我的自由,我的纯真,但是它夺不走我内心的骄傲,夺不走我对自由地渴望,到如今唯一能够与它对抗的方式,就是死亡。世界给我带来的是巨大的羞耻,是难忍的屈辱,而姐姐能做的就是回它一句
老娘不在乎!
不!看到这里,林载急忙丢下信纸,向屋外跑去。
一阵风吹来,抛向空中的信纸便如波涛汹涌大海上的小船一般一下被冲出了窗外,带上了空中,不断的摇曳翻滚,如果有人用感知来窥探,一定能够发现它四周的熵,就像春天时节**的母狮子一般躁动。信纸上剩余的字,再也无法为人所见了。
对不起,载儿,姐姐其实从未喜欢过你,姐姐这一辈子只喜欢自己,只喜欢自己……
自由,到底我要的自由在哪里?
在清晨温暖的的晨风中,在朝阳和煦的照耀下,这张信纸越飞越高,越飞越高,地面上趴着的林载只剩下一个小点,隐隐约约听到他声嘶力竭的嚎道
来人啊!有人跳井了!……姐姐……姐姐!……有人跳井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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